3、我和我的小黑房间
残雪
文革期间,我住过好几处小黑屋。那时除了我,家里的人都被赶下农村去了,只有父亲住在牛棚里。我家原来是有两间宿舍房的,房子虽旧,质量还可以,窗口就对着一棵美丽的谷皮树。可是我母亲一被抓,造反派就认为我不应该呆在这么好的房子里了,他们用两部板车将我家那些破破烂烂拖了出去。当时下着雨,我一边跟在后面跑一边捡板车上掉下的那些书本和用具。然后他们就将我安顿在两间近似工棚的黑屋子里了,所有的破烂全扔在泥地上。
然而我并不沮丧,我觉得那两间小黑屋也不错,所以振奋起来,很快就将屋子里的床和用具收拾好了。我为什么会觉得那种地方好住呢?想来大概是因为独立感和新奇感吧。我没有人依靠,必须一个人面对这个社会了。我要买米,买菜,买煤,还要照顾河西的父亲,我长大了!而且这个新搬的住处里头,一切都由我自己来布置,我决心在现有条件下将它尽量弄得舒适。窗户很小很小,又高,房里特阴暗,但我并不害怕。我在夜里闩好了门,睡在那张床上想着生活中的变化,甚至感到兴奋。我终于在某种程度上独立了,这多么惬意!第二天,我又采了些野花插在水瓶里了。我喜欢变迁的生活,我在小屋里遐想联翩。
后来,为了照顾父亲又要搬到河西去住了。先是住在单身汉宿舍,搬了两次。父亲进了“牛棚”后,我就被赶到了一栋楼的工具房里,那里原先是放清扫工具的,所以没窗户,里面也很狭窄,一关上门就得开灯在小床上读书和发呆。那是多么宁静惬意的独处啊。我,我一个人,我前方的道路上会不会出现奇迹呢?也许只有在这种时光里,人才会去想象同奇迹有关的那些事吧。
我的童年和少年时代总是因祸得福。可能就是因为我一点都不把那种变故看作祸,因为我总是兴致勃勃地迎向新事物,用独特的方式去体验它,深入它,外在的祸才转化成了我内在的福吧。或许都不是,只是因为我从事了研究灵魂的工作,我的历史才变成了紧扣本质的历史――即我在创作中追求的纯粹的时间。
啊,美丽的小黑房间,心灵的最早的摇篮。